

患病30年后,66岁的王芳第一次尝试和别人说出自己的病,“现在老了,想着说出来也没关系。”
可小区里的老太太一听她患的毛病,还是吓得赶紧搬着小板凳离得远远的。
在一次患者间的讨论上,王芳颤抖着她那双关节已经变形的手,带着哭腔说着这次经历。
王芳是一名系统性红斑狼疮患者。系统性红斑狼疮(以下简称SLE)是一种慢性自身免疫系统疾病。5年前,王芳加入了上海“SLE解忧杂货铺”患者组织。这是她第一次勇敢走出去,向外人吐露她的患病历程。
自2018年成立至今,SLE解忧杂货铺在上海,已经联结了全国各地约7.5万的狼疮患者。《中国系统性红斑狼疮发展报告2020》指出,我国现有SLE患者约100万,发病率位居全球第二。
每年的5月10日,是世界狼疮日。今年的主题是“让我们共同看见狼疮”——强调了多方协作的重要性,包括医患、家庭、社会及政策层面的共同行动。

5月10日,“世界狼疮日”,第四届中国患者大会的现场。 黄琪越 摄
很多患者都这样形容他们刚生病时的状态:“就像茫茫大海里一只孤零零的小船,也没有人能真正感受到自己的痛苦”。
直到他们看见了更多和他们一样的患者,不仅经历了自救,也开始伸出手救别人。
为什么是我?我该怎么办?
2024年1月,在老公的搀扶下,35岁的晓萱走出医院的门诊室,眼泪哗地一下流出来。晓萱手中攥着的那份病情证明书上,密密麻麻记录着在她身上爆发的17种病症——包括系统性红斑狼疮(重度)、狼疮性脑病、干燥综合征等。
“医生直接说我是狼疮重症,”她很震惊,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病情已经如此严重。
王芳也是在差不多的年龄被确诊。“就觉得为什么偏偏是我?”她拼命想找到患病的原因:“应该是过于疲劳,长期压抑的情绪,还有我外婆以前也有免疫疾病,可能和这些都有关系。”那时她刚30岁,要同时兼顾家庭、工作和学业,照料一家人的生活起居,辅导10岁儿子的学习;在工厂上班也从不懈怠,还评选上了先进工作者;而另一边,她还在两年内完成了学业,在1993年成人中专毕业。
但直到现在,SLE 的病因尚不明确。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仁济医院风湿免疫科副主任医师李佳强调,SLE是自身免疫性疾病,尽管有一定的遗传易感性,但影响疾病发病的环境因素很多,并不属于遗传病,也没有传染性。
“为什么是我?”“我该怎么办?”从被确诊的那一刻起,这是几乎所有SLE患者都绕不开的两个问题。
7年前,朋友因为SLE复发,血小板异常低,没有人给她献血,病情危急下找到卓乐求助。卓乐四处问朋友,才找到一个血型匹配的好心人去血库给她定点献血。
这是她第一次了解到SLE。卓乐开始查阅网上的各种资料,以患者家属的身份加入网上的患者社群。翻遍所有贴吧、论坛后,她了解了疾病的特征、治疗方式和患者群体的生存现状。
SLE的临床表现复杂,可谓“千人千面”,主要特征是免疫系统错误地攻击自身组织和器官,对身体造成多系统、多器官的损害,如皮肤、关节、肾脏、心脏、血液、神经系统等。该病更常见于15-45岁育龄期女性。女性患者的比例约是男性的9倍。许多SLE的患者会在面部两颊处,出现蝴蝶状的红斑,因此在患者间,他们互称为“蝶友”。
卓乐决定做些什么帮助这些和朋友一样的“蝶友”。7年前开始,卓乐决定在公众号做科普,她给公众号起名叫“解忧”:希望患者能有这个树洞,可以倾诉心声,也有人能够回应他们。她开始征集分享患者的故事,组织成立来的每一天,卓乐都在倾听和回应全国各地SLE患者的需求和困惑。
分散在全国各地迷茫、恐惧和无助中的患者,卓乐见过太多。
景明刚步入大学时,19岁的她就被确诊为系统性红斑狼疮。对于陌生的“系统性红斑狼疮”,她第一次听到的反应就是“慌”。“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,我规划的美好未来,真的要戛然而止了吗?”景明曾觉得,死亡离她很遥远,住院的那段时间,让她感觉生与死的距离,也仅仅是一步之遥。
刚出院时,由于激素的副作用,她经常半夜醒来,频繁地在各个平台搜索,可映入眼帘的都是刺眼的生存率,“看着这些生存率数字真的害怕,我开始对未来规划担忧。”景明经常在深夜里偷偷抹眼泪。

景明多年累积下来的药盒。 受访者提供
不断在平台搜索相关信息的景明,希望求得一个心理安慰。偶然间,景明发现了卓乐的社群,看到了许多和她相似经历的故事。压抑很久后,她决定写下自己的故事投稿,“希望有人倾听,也能帮助到别人。”
“不定时炸弹”
和“蝶友”分享时,王芳展示过一张正反两面堆满了密密麻麻字的纸。这是一张她自制的病史单,包括“哪一年生病、在哪家医院看病、吃的什么药”,时间从1989年一直记录到2024年:“脊椎又疼痛,在六院治疗,坚持打特立帕肽”。

王芳的看病记录整理。 受访者提供
“这个病不是一下子让你不好,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治好了,它是慢慢地折磨你。”2017年开始,王芳的身体相继出现肺原位腺癌、冠心病、低血压、手指变形等各种不良症状。每检查出新的症状,她都会流泪,“怎么又让我碰上了。”
李佳提到,SLE是一种慢性疾病,尽管已经有很好的药物可以实现长期缓解,但由于多种因素的影响,复发有时难以避免。所以,定期复诊,根据医生的指导调整用药,是维持长期稳定最重要的事情,而且,药物的副作用是可控的。
48岁的何荣患病25年来,每日按时服药,半年复查一次,从未间断,从未复发。“在我认识的那么多病友里,我是吃药吃得最‘猛’的。”何荣从未选择冒复发的风险去减药。她承认自己对“不复发”有一种强烈的执念,这是一场与疾病的长久较量,为了能够稳定病情,她愿意付出代价。
和很多患者一样,王芳也逃不过糖皮质激素带来的副作用。她调侃道,“那时的我胖得走路都是晃晃悠悠的。但也就一两年的事情,熬过去就熬过去了。”随着激素的量逐渐减少,大部分患者的身材和容貌都会慢慢地恢复。
细数自己30年的病程,王芳只有那么一到两次,因为自己偷偷减药导致轻度复发:脸上出现红疹。现在对王芳来说,最受影响的身体部位就是脊椎,一到下雨天就会隐疼。
王芳以前的身高是1米64,现在变成了1米58,“因为脊椎变形了。”

2024年,王芳发现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向外偏。医生告诉她,这是狼疮容易继发的一种关节病。 受访者提供
这几年和“蝶友”接触,卓乐对一个故事印象很深:一位妈妈在孩子被确诊SLE后,听信了民间偏方,说只能吃水煮白菜,硬生生地给孩子吃了几年的白菜,其他都不敢给孩子吃。找到组织后,她才发现自己走了那么多年的弯路,还导致孩子在成长发育期因为营养不良而始终长不高。
最初决定开始创立公众号,卓乐也希望让更多的人少走弯路。“这个病容易复发,但我发现很多事情是可以避免的,很多弯路是没必要走的,我不希望我的朋友一直困惑在复发的困境中。”
为了帮助“蝶友”,卓乐创办了包括“同伴支持活动”“蝶友课堂”“患者故事”等在内的互助、科普专栏,每日更新。2020年,她定期在各个“蝶友”群中收集患者的疑惑,反馈给上海各大医院的医生,得到医生的专业答复后,再做成科普文章回应广大“蝶友”。
然而,相比于复发和不知何时出现的新并发症,来自外界的误解和歧视,也是藏在他们身边的不定时炸弹。
生病五年,景明仍像做保密工作一样,守护着自己有SLE这个秘密。刚刚住院时,有亲戚开始传她“寿命不久了”,甚至说“过两天就要拉回来埋了”。由于她的病情始终不稳定,她被迫休学一年。后来,连同学都不知道她具体生了什么病——她怕不了解的人误以为她得了传染病,进而排挤她。
几年前,景明在公众号和社群里,看到了不少刚确诊“蝶友”的经历。她仿佛看到了当初的自己,她决定也分享自己的故事,鼓励其他“蝶友”。
最近,景明留意到一位“蝶友”的帖子,一行行满是绝望的文字,如重锤般敲击着她的心。景明每刷到刚确诊的“蝶友”,总是忍不住想去劝解、开导。
“我感同身受,完全能理解她的处境。”景明和“蝶友”分享了很多她确诊前的照片,甚至包括她很少给别人看的满月脸照片。
她把自己走过来的故事一遍遍掰碎了,和其他人互相帮助,“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那一刻,我想着自己都熬过最难的时刻了,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在等着我们呢。”
偶尔,景明也在其他“蝶友”的评论区,分享自己的经历,并且纠正他们一些关于这个疾病的错误认知。
但景明依然从不露脸——她怕总有一天被熟悉的人刷到,甚至给家人带来负面影响。
重组、重生
创办公众号一年后,卓乐试着想组织“蝶友”们聚一聚。
但一开始,报名的人很少。患者们有各种顾虑:我脸上有红斑,我吃了激素很胖的……
在外表的变化外,他们中很多人都遭遇了巨变。长年在家中养病的思彤,就像被困在笼中的鸟,她看到病友组织的线下活动,“很激动,想着怎么样都一定要来。”
在这之前,思彤刚刚因为病,经历了人生的巨变。2010年,24岁的思彤新婚没多久就被确诊为SLE,“那时我肚子大得像怀孕了一样,肚皮都被撑得都发痒。”由于她的病症表现更为复杂,也难以控制,长期的大剂量用药让她肝损严重,也诱发腿部长满“乱七八糟”的斑斑点点,“根本不能见人”。
思彤的病情一直不稳定,医生也不建议她冒风险去生育。思彤的公公不停地劝儿子离婚,“一定要传宗接代”。老公最初承诺不会离婚,但9年的照顾后,思彤的指标依旧不稳定,他最终还是提出了离婚。
社群里,不少患者和她一样,因为病不得不经历生活的重组,一度把自己封闭起来,不愿走出去。
在医院忍受半个多月的治疗后,晓萱本以为可以调整状态重新回公司上班。但回家后的第三天,她的腰部又开始突然没有力气,从沙发到卫生间短短几米的距离,她无法一个人走过去。

晓萱住院期间反复输液,抽完脑脊液后长期卧床。 受访者提供
再次住院的晓萱,收到了病危通知书。因为太长时间的请假治疗,晓萱连续两份工作都被公司辞退。“生了大病,工作没了,35岁已婚未育,激素让我变丑,疯狂脱发,我该怎么办?”晓萱出院后,为了避免感染,她几乎足不出户,同时拒绝家人、朋友的探视。
何荣确诊为系统性红斑狼疮,病假三个月后,被刚刚入职的公司开除。
何荣放弃工作后,决定考研,一边全身心投入家庭中照顾丈夫。
她发现自己逐渐和社会脱节,失去了打扮自己的心情,有次去KTV唱歌,由于太邋遢,何荣被工作人员拦在门外。“不工作,也长期不社交,没有爱好”,夫妻间逐渐有了落差,最终,婚姻也走到尽头。
经历过一段严重抑郁的时期,何荣一个月内体重减轻了十五斤,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,甚至有轻生的想法。
为了不影响来之不易的新工作,何荣决定自救,她开始打羽毛球,结识了许多好友。
她逐渐走出抑郁的阴影。在工作中,何荣担任团队领导,出色的工作表现让她得以继续留任。40岁时,她还遇到了自己相伴至今的伴侣,她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因为患者的这一身份,而限制自我成长。
思彤也开始尝试走出去。离婚后,思彤的情绪曾失落到了极致,但疾病的指标竟出乎意料地开始好转,越来越稳定。
父母推着轮椅陪同思彤参加活动。2019年,这场在上海的活动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“蝶友”,活动现场的主持人,也是由“蝶友”担任,他们自发准备了各式各样的节目。
在卓乐的鼓励和支持下,思彤做起了社群运营,负责和群里的病友们沟通交流,“终于有个事情可以做了。和病友间相互倾诉,我自己的心情也会好些。”久而久之,社群对思彤和其他很多“蝶友”一样,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。她每天都会习惯看看群里大家都在分享什么,也会回复一些自己可以回答的问题。
自2022年开始,在组织每年举办的世界狼疮日患者大会上,思彤都会上台发言,与“蝶友”们分享自己的心路历程或是疾病管理的小妙招——制作纸质和电子的病情档案,这是她与病共存、面对不确定性的一种方式。“我的病症实在是太复杂了,必须要及时记录,如果有一天我病重到无法和医生沟通,就把这个拿给他看。”思彤说。社群里的一些“蝶友”,从她这获得了灵感,也开始认真做自己的病历单。

思彤的手写和电子病情档案。 受访者提供
李佳也强调,除了医患间充分沟通与合作,家属和社会多方的理解与支持,对于患者的康复和正常生活也至关重要。
“我受够了这些标签”
5月10日,在2025年“世界狼疮日”暨第四届中国患者大会的活动上,放着一张印有“撕掉污名、‘病’非如此”的展板,这一天,“蝶友”们写下他们被贴了多年的污名,再画上了红色的叉。

展板上,“蝶友”们划掉了污名,留下了鼓励的话。 黄琪越摄
患病后,景明身边的亲戚表面上说着“不介意”,但当景明想逗逗亲戚家小孩玩时,对方却抱着孩子退后半步。“那一刻,我心里说不出来的感觉,真不是滋味,这种排斥比疾病本身更让人难过。”
面对实习公司反复追问当初休学的原因,景明最初选择回答,“有些特殊情况,但已处理好。”最终不得不在对方的层层追问下坦白,“曾经生病,但现已康复。”意料之中,景明没有得到聘用。她很无奈,“生病已经够累了,别再让偏见成为压垮我们的‘第二座山’。”
在国家《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》中,明确将系统性红斑狼疮列为不合格的疾病之一。久而久之,沉默成为这个群体应对不确定的一种自我防护机制。
与SLE共存的5年来,景明见证了互联网的信息暴力如何转化为真实的伤害。每当打开社交媒体,各种关于SLE的误解遍布评论区:“这病活不过十年吧?”“趁早准备后事。”“这是遗传病、传染病吧。”
景明觉得很愤怒。“别给我们贴标签,我真的受够了!如果你认识SLE患者,请记住,你的理解和支持,比什么药都管用。”景明说出了他们长久以来的心声,她也深知,坦诚疾病有可能面临歧视,隐瞒可能会带来别人更大的猜疑。
和很多患者一样,景明并不喜欢别人给疾病贴上“美女病”或“不死的癌症”的标签。前者将SLE充满误解的浪漫化,“我们不是在演偶像剧,而是在真实地忍受痛苦。”后者则更是将本无任何瓜葛的癌症和SLE强行关联,“这种比喻不准确且充满偏见,制造无端的恐慌,我们SLE就像高血压、糖尿病一样,需要长期管理,但不代表不能好好生活。”
这几年,为了抵制疾病的污名和歧视,有些“蝶友”会自发来到镜头前,作为患者代表替大家发声。“在媒体镜头前摘下口罩说出自己的故事和困境,是需要非常大的勇气。”卓乐也非常感谢有这些患者的存在,“有时候没有人能代替患者自己发声,他们自己要自救。”在往届的上海国际进口博览会上,患者组织和患者也在众人面前,在合作企业的展台,讲述他们征集到的来自全国各地患者的诉求和心声。
病情稳定后,很难再从外貌看出思彤是生病的人。患病15年来,以前足不出户的她如今也常常和“蝶友”们结伴旅游、聚餐,“大家是病友,我出门‘全副武装’,穿防晒衣、撑伞、戴帽子、戴墨镜,不会有人再说我奇怪了。”
世界狼疮日的主题连续三年都出现“让狼疮可见”的呼吁。全国超100万的患者,却很少会被看见。

2019年的大会,卓乐和“蝶友”们。 受访者提供
卓乐发现,很多患者在没有加入组织之前,都以为生这个病的很少,也不敢跟任何人说。加入组织后,他们才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么多人都和他们一样,他们也会在自己遇到困惑、困难的时候在群里求助,“蝶友”们都会相互帮助。“有一年,有个家境非常贫困的小患者,因为SLE复发生命岌岌可危,父母都在医院门口乞讨救治的费用,后来是好心的“蝶友”们自发在群里筹款,凑齐了这个小患者的手术费用。”卓乐说。
“我挺过30多年了,很不容易,现在我也想帮帮别的患者,希望他们少走弯路。”像王芳这样病程30年以上且病情稳定的人,也是很多年轻患者未曾看到甚至无法想象的。“我之所以来参加线下活动,也是想让更多患者看到与狼疮相伴30年的我是什么样的,有些医生甚至都不能肯定患病30年、50年后的病人都是什么样的生存状态。”
李佳也提到,中国的风湿学科建立迄今已有46年,SLE的诊断和治疗取得了长足的进步,患者的生存率和生活质量也有了很大提高,20年患者生存率超过了80%,远高于上个世纪的60%。目前影响患者预后的主要因素是疾病活动、心脑血管事件和感染等。
王芳从2021年开始玩抖音,自学拍视频,账号已经有5000多粉丝,记录着日常生活、心情变化,还会教别人如何制作特效视频。
“我还是幸运的,虽然现在也会这里有点疼,那里有点疼,但总归不算影响正常生活。”王芳的手机里仅存有两个录音:广播体操和眼保健操。音频显示,最初的保存时间是2016年,这意味着,她已经坚持了8年。
她无法久站,但每天早上,只要有空,她便会安排10分钟的广播体操。“以前骨折的时候,别人都可怜我,觉得我怎么这么惨。”在如今的康复阶段,她坚持在滨江码头走路,一边走一边默念,“锻炼身体,活到100岁。”
(受访者要求,皆为化名)
原标题:《只能活5年10年?确诊红斑狼疮后,她们丢失工作、婚姻,决定撕掉污名化标签》
栏目主编:王潇 文字编辑:王潇
来源:作者:解放日报 黄琪越 张凌云